诗与真之间的历史精神
——《上学记》漫评
作者:文学院 刘颂扬
《上学记》 生活·读书·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版
《上学记》虽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小说,但是在那些可人的叙事中,你总能隐约联想到到一种新历史主义叙述精神。谈到口述《上学记》的初衷,何兆武申明,此举的目的正是希望“忠实于自己的感受和印象”,进而“零星回忆一些往事”。因而抛开那些严肃的历史叙事,读者能明显地领略到许多基于“感受本位”的历史碎忆与多面人情。然而《上学记》虽然形式上随性自如,却仍流淌着一股卓尔不群、却贯彻始终的史家精神。这一精神使得本书虽然囊括了大量碎片化的场景,却全无流水账的既视感,惟有字里行间涌动的生命力,惟有一种信笔由缰却每有真知灼见之间的从容。而这些文字呈现,明显与何兆武独特的史家立场桴鼓相应。
至此不得不对何兆武的史学理念作一简谈。事实上,何兆武兼具史学与哲学的修养,求学生涯中亦曾对诗歌表达过无限神往,以致使他履践的是一条基于历史哲学的治学道路。在多维的学科熏陶下,何兆武的史学耕耘展现出求真使命、求善意识和求美情结的统一。因此,他反对一味的繁复考据,主张历史书写要触及“历史深处的幽微”。他说,“资料数字,虽然也有用,但毕竟是死的,而真正的历史是要把人的精神写出来。”又说“历史知识要靠直觉,体会或经验,所以便有了艺术性的一面。” 换言之,何老所告诫后人的,无非是在通达各种历史真实的同时,要有一种诗意的情怀,使之宏观地统摄住历史背后的抽象精神,展现书写者灵魂与历史灵魂的纠缠与对话。而这一理念也如实地流泻在了《上学记》的叙事中。《上学记》出版后,不乏有批驳的声音认为,何兆武罔顾历史事实,杜撰了一些故事,也妄议了不少大师,对何兆武“回忆录不是学术著作”的申明更不以为然。实际上,这些论断恰恰未意识到何兆武史学理念贯彻在本书中的用意:借由个体想象与历史真实的碰撞,来绽现更为幽微的历史灵魂与时代精神。何兆武仿佛在含蓄地指出,与其去了解一个时代的真相,更重要的,是要能感受时代的律动,然而发出自我的声音。
这一理念在何兆武的论著《自然史、文明史、思想史》中可以找到注脚:“中国近代曾经经历过许多次巨大的历史动荡或变革,每一次都可以说有一个强而有力的思潮或时代精神荡漾其间。”我们不禁问,作为个体的历史印象录,《上学记》时代所复现的那些学人剪影,究竟内蕴着何种精神共相?盱衡全书,我们能隐约发现何兆武欲求揭示的,兴许是一种将学问、知识视为信仰并敬畏之的品格。在这种品格的驱引下,何老所回忆的学人群体,无不呈现出逸趣与坚韧的统一。
说其“趣”,是因为书中所刻画的学人姿色,不论是曾经享名海内的老师还是何兆武的同窗,无一不各具畸异的个性与不羁的灵魂。钱穆、雷宗海、刘文典、闻一多等大师自不多言,《上学记》的独特之处正在于对彼时同窗的刻画。占据较大篇幅的才子王浩,是一个思想独行、异见迭出的青年。在何兆武的讨论问题时,他总有一种剑走偏锋的自信,往往对当时众所周知的常识提出质疑,如认为一个人的字迹与人品无关,认为哲学需要一种信仰。殷海光虽然哲学天赋一般,却是乐衷于钻德语文法之牛角尖的求疵者,是冯友兰课堂上最踊跃发言的怪人。血气方刚的时候,他甚至连胡适都敢痛骂。化学系的郑林生秉持着数十年如一日的严谨精神。然而在一些小事上,他却总肩负着超于常人的天真与沉重,他曾写信何老说,希望给中国与美国之间能有一个长管子缀联两地,让无数骨肉“天涯若比邻”。而当今熟知的作家汪曾祺,在何兆武的回忆中亦颇具神韵。他“那时头发留得很长,穿一件破旧的蓝布长衫,扣子只扣两个,趿拉着一双布鞋不提后跟,经常说笑话,还抽烟,很颓废的那种样子,完全是中国旧知识分子的派头。”以上所述的名人在彼时大都未成名气,却已然各露个性之锋芒,有着脱缰野马的自信与无畏。在这些人身上,读者丝毫感受不到反叛意识给人的不适感,感受不到无知少年的鲁莽与戾气,反而觉得这群青年洋溢着蓬勃的朝气。他们的“趣”不是颓废的俗趣,而是矫健刚劲的逸趣。他们像新磨的镜子一样,反射着时代学人最纯粹的精神气象:生命的自由。
自由的气息,还流淌在西南联大的每一课堂上。在何兆武有幸受其亲炙的老师间,照本宣科几乎与他们的治学路数绝缘。钱穆与雷海宗合讲中国通史,往往各执一套话语体系,内容相差千里却又各具风姿,颇有点寒木未凋、春华吐艳的意思。意气风发的周世逑主持第一节政治学课,上来就颠覆传统的政治学定义,给何兆武留下了横跨半世纪的深刻印象。而有老先生讲中国哲学史,更令人忍俊不禁,时过半年,竟仍在《周易》的玄奥中盘旋。此中种种,在今人听来未免天方夜谭,然而在当时学生的心中,率性潇洒的论学情境恰恰点燃了无数思维的火把。甚至于,在左翼思潮尚未成气候的高中时代,何兆武在考试中公然撰写对其的看法,竟也受到老师的包容。倘若说同窗的逸趣发源于为初生牛犊般的倔强,那么这些老先生的逸趣则又是另一番气象。他们仿佛是慈父与顽童的混合体,即便在沧海横流的时代中,仍然有坚守的率性与未泯的童真。对此,何兆武不禁生发无限感慨:“学术的生命力就在于它的自由。”的确,无处不在的蓬勃朝气与适性灵魂,给那个时代的学术注入了无限的生命气息,使之摇曳自如,盎然生趣。
而这种不羁的学人品格,也化作了他们在面对国难时的坚韧。在联大学术传奇的光环背后,我们固然无法忽略当时举步维艰的治学条件。然而更无法忽略的,还有这些知识守夜者的风骨。在一篇冯友兰起草的联名函授信中,就曾出现过如此慷慨的誓词:“同尝甘苦,共体艰危。故虽啼饥号寒,尚不致因不均而滋怨。”可见艰虞未曾使学人沉沦,反而使他们如海棠一般孑然独立于风前,风愈凛冽,他们就愈是无畏。退回来说,如果逸趣揭示了那不羁灵魂的外在形式,那么坚韧就是那种灵魂的底色。这种坚韧展现为对国族命运和美好未来的笃信。在何兆武的叙述中,读者能不时窥见一个剧烈的反差:何兆武叙写联大辛酸史的篇幅并不少,然而他却屡次强调当时学界蓬勃乐观的待世精神。他说,当时的师生虽然明知中国深陷战争,然而几乎所有人都笃信,“战争一定会胜利,胜利以后一定会是一个非常美好的世界,一定能过上非常美好的生活。”即便是在日本飞机肆意轰炸昆明的那段时期,学校里也没有泛起失败主义的气氛,反而依旧欣欣向荣。那种弥漫于昆明城的不羁与率性,不仅让这一群学人敢于回击学问上的教条与束缚,也使得他们在面对重重国艰时,也有泰然自若的底蕴。在何兆武看来,正是因为有那样的底气,联大人在物质条件如此窘迫的关节里,仍然觉得生命无比幸福,未来充满了美好的希望。这一如竹般傲峭的品格,多半发源于学问对其的涵养。
在逸趣与坚韧的背后,学问之于联大人的意义引人深思。联大的师生并非神仙转世,那种脱缰野马般的性情,那种狂澜不倒的意志,并不是与生俱来的禀赋,而往往归功于知识的成就。借镜于何兆武的求学历程,我们可发现知识使得这一群人普遍对人类进步的历史规律坚信不疑,也对那种永恒的价值满怀憧憬。渴念永恒真理的心理进而推演为对个体生命意义的坚信,对国族未来命运的期许,三者成为密不可分的整体。西方学者杰姆逊曾提出过一个第三世界“民族寓言”的论断,认为第三世界的知识分子大多是个人力比多与政治使命感的结合体,是一种带有原生政治渴求的知识群体,鲁迅就是其中的仪则。然而在《上学记》中,我们分明能感知到,中国的知识分子并非没有对超越性价值投以关怀,也没有失却作为个体生命的诗意秉性。那种对永恒的、超越性的价值渴盼,实际早已溶散于学人们的国族想象,成为一种对永恒至真、至善、至美的诚挚向往。那种渴求超越价值的情怀,在何兆武眼中的联大呈现得尤为壮烈,他不仅催发了这种情怀的深化,也实现了这一情怀的薪火相承,让这一群知识傲骨展现着苏世独立、横而不流的姿色。在为《上学记》拟写的序言中,葛兆光先生就不禁感叹:“他们那一代中国的知识分子,执着地追求国家富强和相信普遍真理,人生经历和心路历程,真的是和我们不同,有点儿像精卫填海,也有点儿像飞蛾扑火。”
诚然,联大时代的师生们是否个个都真如何兆武所回忆的那样,展现出初升太阳般的气概,我们难以得知。但是显然,在《上学记》的口述回忆里,何兆武将每一个曾经见证的奋斗者榫合为了一个有机的知识共同体,也从中抽绎出了令人动容的时代文化精神。他乐意这么做,而读者也乐于相信这种精神的实存。作为一本力图彰显历史哲学精神的口述录,《上学记》已经坚实地传递出了它本身的价值和口述者的立场——“写历史最重要的也是要把精神写出来,堆多少资料也堆不出活生生的人。”何兆武在《历史理性批判散论》中提出的一句话意味深长:“历史学的两重性既指的是艺术性又指的是哲学。”借此回过头再看,《上学记》不正是如其所言,既有诗与艺术般的真挚与灵动,又有渴望披沙沥金,还原过往真实的哲学精神?或许,一种将《上学记》简单归类为口述史料、文人漫谈、历史散文、轶事辑录都是失职的,它的存在价值正在于它通过那些点滴的回忆,复活了在诗与真之间摇摆的历史精神。
尚未远去的历史精神,在今日看来仍然是弥足珍贵的。读何兆武口中的求学历史,实际也是在无形地寻觅着当代人精神超越的路径。何兆武很喜欢引济慈墓志铭上的话说:“人生一世,不过就是把名字写在水上。”正如文靖女史指出的那样,何兆武引用这一句话,也是想借人世的奄忽变幻,同那种“更永恒、更无限的东西”对照起来。更永恒的东西何为?读毕《上学记》,何兆武给出的答案显而易见,即笃信知识的自由心灵,追逐着真理的不羁灵魂。求真的灵魂看似充满了辉煌的意义,然而它的背后却是无数的寂寥与坚毅。石遗老人曾说:“诗者荒寒之道,无当乎利禄,肯与周旋,必其人之贤者也。”其实学者又何尝不是如此?正因为怀揣着对知识真理的笃信,所以那一群人默许,即便世道的荒寒不可逆转,却仍然有着凤鸣于高冈的企念,即便时代的夕阳可能降临,却永远肩负着与夜空对话的使命。这是何兆武一代学人的信念,也是《上学记》给予当代学人的心灵启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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